守艺人 | 我用一块金子,给你补个杯子
邓彬说:给每一段有着乌云般经历的器物,镶上金线,让每一次破碎成为重生、甚至辉煌的开始。
对于心爱之物,我们总希望它能长伴左右,但常常事与愿违。
如那些瓷器、陶器、紫砂器,虽然雅致,但是易碎。
在这无常的世界,美好总是易逝。但无常又何尝不可以成为一种美。
就像邓彬所做的那样:给每一段有着乌云般经历的器物,镶上金线,让每一次破碎成为重生、甚至辉煌的开始。
“用完美的手段对待不完美,重拾破碎而不失尊严,抚平伤痛却有新欣喜。”邓彬说。
清洗好手,穿上围裙,屏声静气,
邓彬缓缓坐在工作台前。
摆在他面前的有十来块瓷片。
这是一个龙泉粉青釉莲瓣盘的残片,
已破碎得不成样子。
最小的碎片不过指甲那么大。
工作室另一侧的工作台下,
尽是没有拆封的快递包裹,
粗粗数下来得有数十件。
大都是这般破碎掉的瓷器、陶器的碎片。
邓彬要做的,就是用自己的双手,
重新赋予这些破碎器物以尊严。
金缮后的龙泉粉青釉莲瓣盘
他的这项手艺,叫金缮——
用生漆作为黏合剂和塑形剂将破损的瓷片修复完整,
最后在破损部位表面贴金装饰的工艺。
严格来说,邓彬不能算做手艺人。
他本身是无锡江南大学的一名版画教师。
接触金缮,其实是个意外。
2013年,他偶然看到大英博物馆展出的一件,经金缮工艺修复的南宋龙泉窑花瓶,为其精妙而震撼。
“好酷!”
邓彬当即决定去钻研这门手艺。
一搜索,却找不到多少关于金缮的资料。
在国内,瓷器的修复大多使用锔瓷技术。
金缮,这个本是源于中国古代“漆修”的行当,
却在邻国日本发扬光大了。
就技艺本身的功用和难度,
金缮和中国锔瓷各有千秋。
用锯钉修补将碎未碎的瓷器,比金缮更牢固;
而如果瓷器缺损,如碗口缺了瓷、茶壶断了嘴,
就只有依靠金缮了,
用木胎和大漆造出型填补上去。
两者最大的区别,
是金缮体现了日本人的“侘寂”美学——
接受无可避免的无常情况,在不完美中发现美。
金缮是基于对残缺的崇拜,
而在我们追求“破镜重圆”的文化传统中,
往往不能容忍缺陷,更不用说突出缺陷。
因而,相比会破坏器物本身的锔瓷,
日本人偏爱温柔对待残缺之物的金缮,
并在修复好的部位用黄金来修饰——
犹如给每一个有“乌云般”经历的器物镶上一道金边。
“虽然用金不多,但是金代表一种姿态、一种态度,用世上最贵重的物质来弥补缺陷。”邓彬说。
与其说是金缮的美吸引了邓彬,
毋宁说是这种生活哲学吸引了他。
邓彬一头扎进去,自己摸索起来。
试验是从摸索最基本的原理开始的。
没有老师,没有资料,
邓彬就从最基础的步骤开始摸索。
【调胶漆】
金缮需要用到天然大漆,
是人工割取的漆树汁液,
极易引起皮肤过敏,
也就是老师傅们常说的被大漆“咬了”,
轻则红肿痒,重则有生命危险,
而要做漆就没有不被“咬”的。
由于之前在研究修复明清家具时已经熟悉了漆的脾性,邓彬轻松迈过了这第一步。
但接下来就没这么简单了。
【拼接】
如果器物只是碎裂,那么只需要黏合,
稍有缺口也可以补足。
可很多破损器物往往会留下大小不一的缺口,
用邓彬的话说,得“补一块儿肉”。
这就必须打磨契合形状的木胎去填上,
再补大漆使瓷木相合,
最后再一遍遍精细打磨。
【打金胶】
拼接好之后,需要填补碎片之间的缝隙:
小缝,用糯米与生漆的调和膏填补;
大缝,则用木粉漆或漆线图填补。
这又是一个考手艺的地方。
“修补的线条非常细。最关键的是,那条线还有弹性。”
这个线的弹性,就好比书法笔画中那流动的气韵。
“线要做得漂亮,轻重缓急和停顿都要和器物有相当的融合度,这样整体才能做得漂亮。”
为了线条具有弹性和顺滑的延绵,
邓彬下手时需要毫不犹豫的利索,
这也是金缮画龙点睛的奥义所在。
“只能靠练。”
也因此,邓彬的近视度数越来越高。
【阴干】
大漆干燥的特性俗称“阴干”,
需要空间里有足够的湿气。
温度越高,越是吹风,则干得越慢。
梅雨季的无锡再适合不过,
因此一入梅,邓彬的工作就可以加速推进。
梅雨季没到时,他则会把已经上完漆的器皿封闭在储物柜中,旁边放上湿毛巾,以维持环境的湿润。
【贴金】
找准了时机,
用竹制的镊子把金箔一片片贴上去。
要贴得平整美观,没有瑕疵,就很考手上功夫了。
当然,更重要是把握时机——贴金,必须选择大漆将干未干时。
少一分,金会被吃掉。
多一分,金就附不上去。
深色碗盏上的金线,像是划破黑夜的闪电
没有老师也罢,没有资料也罢,
越到最后,邓彬越明白,
金缮的最大难度就在于两个字:等候。
为了掌握好最佳时机,
邓彬对阴干时间进行了精确记录和重复试错。
为此,他需要在工作室整夜整夜的守候和反反复复的查看。
这是最笨的办法,但也是唯一的办法。
美好,岂不正是需要一场耐心的等候。
成功地修缮一件又一件器物后,
邓彬开始把作品晒到“石为云根”微博上。
同时,还会附上修复过程中的心得体会。
“砚石像摆在书桌上一片安静的夜色,不经意间擦过一道闪电。”
“耀州窑青瓷素盏,还留有一份唐时期的丰腴之美。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。”
最初的想法只是吸引高手过招,
结果没想到引来了很多生意。
请他修缮的人源源不断。
“摔碎了心爱的东西一直舍不得扔,
留存起的碎片现在终于有了活路。”
这些人很是感激邓彬。
更有甚者,一个开画廊的广东人,
太喜欢邓彬做的金缮,
特意买了一个蓟州偏窑口的碗,
自己打碎了再寄来修复。
邓彬不会依照器物本身的市值去决定接与不接。
“对我来说可能它没什么价值,
有的完好无损时也就能卖50块钱,
但它如果对物主有情感上的意义,价值就无法估量。”
也正是因为少有拒绝,
邓彬得以有机会用金缮尝试对更多材质的修复。
玛瑙、绿松石珠
他所做的作品,往往也不会执著于金缮本身。
比如一只断裂的白玉手镯,如果按照基本做法,
只要用大漆黏合两个断面再加以描金或贴金就够了。
但为了加固,邓彬用桑蚕丝在断裂处进行了缠绕,
这样一来,修补的痕迹就被扩大成很宽的一段,
他又将大面积的金替换成朱砂,再加以描金。
但很多时候,邓彬也会“拒绝”。
“能不能把缺口做成一只蚂蚱跳过去,或者做出一片荷叶。”经常有人提这种要求。
遇到这样的情况,邓彬要么想办法解释,要么婉言拒绝。
“做金缮,不能进行过度发挥。”邓彬说。
就如这个日式画入,底部有窑裂。
邓彬严格按照纹路来金缮后,结果发生了惊喜——
竟然是一个天然的“上”字,且与花入的气质完美贴合。
金缮修复,无意中会带来许多“无常之美”。
“有限制的空间才会激发创作自由,因为不会浪费精力去选择。”邓彬说。
作者:拾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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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为「拾遗」原创,部分图片来自“了不起的匠人”
编辑:包子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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